如今,香港的新闻业正受到越来越多的限制,而其中的一个重要风向标,就是每年对“六四事件”的纪念报道。在2020年之前,这些报道每年六月初都会出现于各大媒体;而在2020年之后,涉足这一话题已经需要莫大的勇气。
持续不断地回顾和纪念六四,是香港传媒曾经的重要传统。这桩发生在两千公里之外的事件,也影响了一整个世代的香港记者。
1989年春夏之交的京城,在广场上、人群中,来自香港的记者是一支特殊的力量。他们不像内地的记者那样面临重重束缚,只能在夹缝中寻求突破;又不似西方媒体记者始终是在报道一个遥远东方国度的“他们的故事”。和学生们一样黄皮肤、黑眼睛的香港记者,将这场学生运动不仅视为报道的对象,也看成了真正的“自己人的事情”。
由64名曾赴京采访1989年学生运动的香港记者撰写的《人民不会忘记:八九民运实录》当中,就直接记录了他们既是新闻工作者、又身为中国人的纠结心态——“在民族前途,大是大非的重要关头,如何能够使自己置之度外、保持冷静呢?”
当时,香港尚未回归,仍是英国殖民地。但是,香港记者们深知,这场学生运动的命运,和香港新闻界,乃至整个香港日后的命运都可谓息息相关。
现场与记忆
如今已经很难想象,当年的香港记者对于北上报道1989年的学生运动有多么强烈的热情。《人民不会忘记》一书中记载:除了被香港各家媒体机构正式派往北京的记者之外,还有不少香港记者“自掏腰包,不理家人和报馆禁令,赶赴北京作‘历史见证人’。”这些自费前往北京的记者“最多时达数十之众”。
在北京,香港记者的数百双眼睛见证了许多具体的历史场景,有激动和振奋的时刻,更有恐怖与伤心的景象。他们不仅在当时通过文字、广播、电视等形式记录下了这些场景,而且在此后的三十年里,不断地回忆和再现这些场景。正是当时的记录和后来的回忆,在很大程度上让六四成为整个香港持久关心的话题与集体记忆。
时任《星岛日报》记者的蔡淑芳,是当时最后一位撤出天安门广场的香港记者,她甚至在广场上写下了遗书。蔡淑芳后来出版了《广场活碑:一个香港女记者眼中的六四血光》一书,将自己的采访和之后的感怀结成集子。“活碑”这个比喻,恰好也总结了香港记者作为一个群体的意义。
值得一提的是,《广场活碑》这本书中不仅有对学生领袖和知识分子的专访,也有一个部分专门献给运动中的约两千名社会底层人士。他们有的没有留下姓名,更多的则是只有一两句话的介绍,但这依然是一份珍贵的记录,它显示出这场运动是一场真正的人民民主运动,并不只是学生和知识分子在“闹事”。而且,这些底层民众可能付出了比学运领袖更加惨重的代价。让他们不被历史遗忘,是这座“广场活碑”的一项重要贡献。
人性与党性
香港记者们不仅在记录历史,也在亲身经历历史。天安门广场清场后,他们为了自身的安全,也只好速速离开北京,而在这个紧张的过程中,记者们遇到了不少彰显人性的时刻。通过记者们后来的讲述,我们得以窥见一二。
例如,在《人民不会忘记》中,当时在亚视担任记者的谢志峰回忆起逃离北京时的场景。1989年6月5日,他和同事乘车赶往机场,不料却遇到数百人堵路。对方问:“你们什么人?”谢志峰紧张地如实回答:“香港记者。”对方又问:“广场上的事,看见了么?”谢回答:“都看见了。”
接下来的一幕,并不是他们因此被扣押或被惩罚,而是对方走上前来跟亚视的记者们说:“你一定要尽快将消息讲出去!我们帮你开路!”
到了机场,惊魂未定的众人又遭遇海关的询问:“你们是不是记者?”谢硬着头皮回答:“是。”海关问“有没有现场录像?”谢如实回答:“有。”
了解了他们身份的海关关员,并没有没收他们的录像胶片,而是在沉默了一秒之后说:“快走!”
那是一个没有互联网的年代,所有的采访素材都要通过实体的方式承载。当时在北京机场,许多人都在默默帮助记者们将素材运往海外。不少普通乘客都参与了这个协助运送的过程,因为大家都希望这些事实被看到、被留在历史当中。
包括《人民日报》在内的内地党报编辑记者对运动的参与,体现了他们作为公民的能动性,而不是新闻工作者对政权应有的忠诚。而香港的一家同样在共产党领导下的报纸——《文汇报》同样展现出了类似的精神。正如我们在《血洗京华实录:香港文汇报1989年特刊》当中读到的,《文汇报》的记者们在京现场采访,留下了大量的影像和文字资料,如实记录了运动的发展和清场的残酷,而这显然是对党的宣传路线的极大违背。
实际上,早在当年5月21日,香港《文汇报》就以开天窗形式发表社论,刊登了“痛心疾首”四个大字,回应戒严令。该报社社长李子诵、总编辑金尧如、副总编辑程翔后来均被免职,另有约三十名员工支持李社长而先后请辞。
真相与伦理
在讲述六四事件的时候,不少香港记者经常强调的一点是:整个事件太复杂了,而中共的政治又太不透明了,因此谁也没有把握说掌握了全部的真相,只能选择忠实地把自己看到的、听到的东西记录下来,并且期待当更多的信息被拼凑到一起之后,可以更接近真相一些。
在《人民不会忘记》当中,记者们还对当时传播的一些虚假信息(例如“李鹏下台”、“邓小平遭毒死”等)做了列举和反思。可以看出,记者们虽然在事件中都有自己强烈的倾向,但大家清楚,以符合专业伦理的方式去操作是重要的。
记者们将媒体错报虚假信息归结于市场竞争的缘故,并且更进一步,提出了另一项重要反思,那就是记者在这样的运动当中究竟如何自处。
书中这样记录:“随着学生从校园走上街头发动多次游行,北京的知识分子奋起响应,市民情绪高涨,记者也就受感染了。当游行队伍经过时,记者情不自禁地竖起‘V’字型手势致敬,或者将钱掉进学生的募捐钱箱。后来发展成向学生提供报纸,交流外界的讯息;或者自己掏钱请学生吃饭,送香烟给他们抽,与学生建立了友谊。
当五月十三日学生在天安门广场进行绝食静坐,以至后来戒严期间,香港记者几乎都站到了学生和知识分子的一边。有些记者曾招呼在广场坚守了多天的学生,到自己酒店的房间洗澡、更换衣服;也有些记者曾借出自己的房间让学生领袖开会或休息。部份更出谋献策,与采访对象的关系密切。”
这些对传统意义上记者身份的超越,虽然可以说当时情境下的一种自然发展,但它也令恪守专业主义的记者们警惕和反思。
蔡淑芳在《广场活碑》中也有类似的反思:“因我是来自香港的记者,被热烈招呼加入游行队伍,并受到学生们的保护。当我在首都新闻界的‘新闻自由’、‘要说真话’的横额下,和大伙一起进入示威现场的时候,我已意识到自己既难于抽离现场,又自然而然地卷入他们的行动。我在直接介入事件成为参加游行一分子,和作为记者坚持要作客观中肯报导这两者之间的角色重叠了。也许,在这个特定的历史时刻、这澎湃的时代洪流里,是无可避免的二而为一,难以置身事外地冷待事态的发展。”
这些对记者采访工作场景的侧面描述,同样是珍贵的历史素材,它揭示出历史记录者常常面对的张力。记录者不可能拔着自己的头发离开地面,以上帝视角俯瞰一切,何况当时正在发生的是攸关许多人性命和民族前途的关键事件。重要的并非刻意假装置身事外,而是既身处其中,又对自身的位置有所反思——这些反思是香港记者对六四的记录和回忆留给我们的额外财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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